显然,贾樟柯的新作纯然有种巨大的割裂感,其中带有的大量前期作品的自我指涉也是明确的特征。对割裂感和港片的拙劣模仿引起的让人不适的观影感受也是随之而来的。当然,对作品做过多的价值判断是本专利所不期待的事,因此,对于本片视角的过度解读似乎更多地触及无法实现的类型和人类学视角下的社群研究。

黑帮OR NOT

《江湖儿女》最大的特质是对于港片的显式的运用,这种运用使得电影的第一段可以提供一个非常独立且完整的视角,对于手、枪、烟、关二爷大符号层面的建构也是这一部分电影中最不可忽视的一环。但其中某些让人不适的山西大同本地化的细节(落寞的煤矿背景、二勇哥对国标曲的奇怪癖好以及本地化的语言和「江湖」电影的台词和音乐),无疑是破坏黑帮类型建构的重要阻碍。

这重阻碍以为着某种类型建构的失败。我们当然无需考证这种失败是否是导演的刻意为之。但这种失败的建构本身所带来的间离效果,则是让我们划入到另一个谈论电影的语境:现实和类型之间的不可调和。显然,以「现实主义」为标签的贾樟柯很大程度上建构了一个不成立的黑帮片,我们在偷笑间也将预知到,电影的结构绝不是一个帮派兴衰这么简单。

我们最终始终要反复自我拷问,电影是否是一个失败的黑帮人物悲剧的故事。

三个部落

电影的第一部分,事实上在各种任务轮番登场之时,建构了三重社会学的部落文化。

第一个是以巧巧父亲以及以「机电组」和「煤矿组」为中心的计划经济部落特质。在千禧年到来之初,这种社会制度就在瓦解的边缘,巧巧父亲带着旧时代的话术宣讲,放置在失落的煤矿区里,让我们看到这个部落规则已经在瓦解。职工们谈论着各种关于迁往新疆的谣言、靠打麻将和打架发泄多余的荷尔蒙。我们看到职工分配房成为这个部落的地理领域,随着矿区火车和低矮楼房形成的部落建筑群。

第二个则是马上兴起的商品社会特质的部落,高学历者和地产商是正在兴起的主力。他们是以新的别墅以及普通话、港澳人士为主体的新的部落文化。秩序在这个部落中还未盛行,就和那些还未耸立的建筑群一样。当然,社群跨越的主要模式更多的是通过学历来实现,而不是旧的部落的知识。起码,二勇哥是失败的。

第三个,则是片中所要提到的「江湖」部落,其地理领域是非常封闭狭小的空间,我们主要看到的是以棋牌室和地下歌厅的坐落地点。这里规则有序,以某种对于港片的拙劣模仿而来。我们回到上一模块的讨论,这种「江湖」部落是否真的成立,相信已经由这些「拙劣」下了注脚。

不论东西,帮派文化是一个缺乏秩序的社会派生出的替代方案。不论是禁酒令+大萧条背景下的美国还是缺乏管制的九龙城寨。从某种程度上说,「帮派」是一个底层社会在特定社会社会历史背景中对于稳定、管制的退而求其次的方案。以男性同性社会情感(Homosociality)为主体,源于某种前文明时代的暴力的推崇,「黑帮」其实定义了某种确定的社会纽带。在大环境相对动乱的前提下,「黑帮」反而成为人们伸张正义,按规矩行事的某种手段。

而放置在千禧年背景下的大同,这种部落文化的兴起似乎也是必然,失落的下岗潮以及还未明朗的商品经济的发展。

巧巧的选择

在大时代变迁下,整部电影以「巧巧」的选择作为整部电影的视角。电影的第一段,着重强调她对「关二爷」、「枪」和「烟」的迷恋,电影开始的两声鼓声带出的巧巧的出场也必然成为巧巧一生的注脚。唯一展现她对未来焦虑感的是她对于煤矿局迁往新疆的谣言,质问显得非常必要,她询问斌哥对自己的爱以及是否去新疆的决定,这是对两个世界的选择,而斌哥此时则在新的商品社会和江湖中挣扎,因为作为「机电组」的他似乎并没有选择。在巧巧扳下抢的刹那,我们听到了4次鼓声,这是巧巧正式的第一次选择。

时光不止以「荏苒」的速度进发,出狱后的巧巧面临的选择更为迫切,她似乎想融入到这个新的社会,但新的商品社会处理欺骗妻儿的商人、欲望被迫没法释放的摩的司机和自称信教的黑衣小偷让她失望了,甚至以正常方式去见「斌哥」的方式也被各种阻拦。电影又一次以音效下了个注脚,随着7下鼓声,巧巧开始用「江湖」的方式打那些「欺负女人」的男人和欺骗「欺骗妻儿」的商人。最后,巧巧也通过放弃「曾经可能去的新疆」来宣告她对另一个社会的抛弃。「江湖」不是某种主动选择,更多地是她的某种心理学上的「退行」,随着斌哥对感情和江湖的审判,巧巧的选择显得那么必然。「江湖」更多是某种可以逃避现实的乌托邦。

电影在此展现的大同,整个建筑群上职工社区已经消失,带来的是开发的大量楼盘,我们看到十几年三种社会规则最后博弈的结果在城市景观上的变化。「江湖」依旧在,退缩在欠发达的旧城区里,甚至说,只是存在在「巧巧」建构的那个棋牌室里。随着监视器的安装,这个「江湖」空间事实上也名存实亡了。巧巧对于斌哥的感情,其潜意识是不可辩驳的情感,却在超我层面受到巧巧的心理抵抗,因为她在十几年里社会发生巨变的环境下得以生存下去的理由就是那个不存在的大客体——「江湖」。犹如齐泽克对《惊魂记》中建筑的解构,我们可以同理发现,「棋牌室」就是作为巧巧的大客体,一个维系她生存下去的最后理由。在监控画面中,我们期待巧巧会追着走出「棋牌室」去找回自己的爱情。但电影却停格在她站在门口的画面,因为巧巧从某种层面上说,是不会走出「江湖」的,只有在此,她才能在社会巨变中找到安全感。随机则是最后反复敲击的鼓。这是巧巧的选择的最后注脚。

不可能的亚文化

就像不可能实现的大客体一样,巧巧心中的「江湖」在电影中就像「黑帮类型」一样,从来没有实现。「黑帮类型」/「黑帮文化」/「黑帮部落」在巨大的社会变迁中,成为一个永远没法实现的亚文化,却又是那代「失落的一代」心中最后的心理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