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Dune, 2021)是一个关于弥赛亚的套壳故事,主角命定成为宗教和政治之王(如同弥赛亚同时是宗教先知与犹太复国领袖)。这种故事对于现代观众而言,可能已经没法打起精神,开挂的出生设定似乎是解决一些不合理的良方。我们能否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呢?

基督教与犹太教就救赎而言, 具有一个根本性不同: 基督教救赎是一个个体内在精神性事件, 而犹太教救赎则在历史舞台上发生、是一个必须被看到的公共事件…

阿甘本在”剩余的时间”里,重新讨论了「弥赛亚主义」这个命题。就《沙丘》而言,我们看到了经典的犹太教的「弥赛亚」,一个落入在具体民族中的反抗故事。透露着犹太精神中无法抹去的「复仇」观念,理想的实现和一直民族情绪以及复仇有关。当主人公作为弥赛亚的第一视角里,虽然有许多内在精神探索,但终究不可弥散,达到一种最大程度的启蒙。在一个虚无主义的时代,如何做个自己生活的英雄似乎比期待一个人的到来更加实际。

《钛》(Titane, 2021)是另一个弥赛亚外衣的故事,但她的视角似乎介于「基督」和「玛利亚」之间。这是一个关于逃亡的故事,看似是因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实际上是孕育一个「非人类」实体的以马内利(「必有必有童女怀孕生子,给他起名叫以马内利。」),逃离希律王的追捕。希律王在此变成了一种体制的象征,而Alexia则是名副其实的”法外之徒”。就像阿甘本讨论的法律的意义,「弥赛亚」内在于法律,因为弥赛亚预示着一个不需要法律执行的没有法律的状态的和谐状态。但Alexia却是一个威胁性存在,因为她甚至都不是全然「属人」的。

以马内利的意识是「上帝与你同在」,在此处「钛」的确与Alexia同在。Alexia的形象某种程度上说,更加接近于阿甘本的「赤裸生命」,即一个完全涌动自身活力的自在的人的形象,但他注定要活在制度之中,被迫成为祭坛上的「牲人」。牲人是某种超越法律,可被任何人杀死而这些人不必惩罚,同时又是神圣和平凡的复合体。牲人并不意味着解脱,而是一种「例外状态」,一种边界状态,一种在超越性和内在性之间的状态。

荣格讲人的最重要阶段,看成是一种「自性」的探索。Alexia整个旅途显然就是一场精神探索,一种面对自己内心阴暗面的部分(也被称为「阴影」)。黑塞在《德米安》中的描述非常确切地表达了「自性」的真正面目:

那时,世界朝我扑面而来,痛楚和惬意的战栗叩击着我的内心,隐秘的小巷,明净的房屋和钟塔,钟声,面孔,舒适暖和的房间,神秘诡异的房间。那里有温馨的亲密,有兔子和女仆的味道,有家用药材和干菜的味道。在那里,两个世界迎面相逢,日和夜从两个极点冉冉升起。

自性并不是全然纯洁的无罪恶性,而恰恰相反,自性意味着自己心中那肮脏的一面。「钛」的意向本身就是对「阴影」的最好诠释。就像该隐头上的「印记」,Alexia耳朵上的钛就是一个「印记」。它同时意味着杀戮的罪孽,也意味着被崇拜的妒忌。人们嫉妒、崇拜特殊的「牲人」。

一个隐性的公路片模式,恰好就是在沙漠上探索自我的《沙丘》主角完成的事,当然也是《阿拉伯的劳伦斯》里探索的主题,也是安东尼奥尼那无意义的荒漠和火山岛的主题。耶稣也是在沙漠的旷野中受撒旦的40天试探才真的完成自我提升。

串联始终的Wayfaring Stranger一曲(在开始车上的回家处和消防车上的钢管舞),暗示一个想要「归去」的地方:

I am a poor wayfaring stranger.我是一个贫穷陌生的流浪人,
Travelling through this world of woe.穿过这个悲哀的世界,
There is no sickness, toil or danger.那里没有疾病、艰辛和危险
In that fairy land to which I go.那童话般的土地,我出发了
I’m going homeTo see my mother.我要回家见我的母亲
I’m going home.No more to roam.,我要回家,不再有更多的迷茫。
I am just going over Jordan.我只要越过约旦河
I am just going over home.,我只要回到故乡
I know dark clouds will hover on me,我知道黑暗的云将徘徊在我身上,
I know my pathway is rough and steep.我知道我的前路崎岖而陡峭。
Beauteous fields lie right before me.美丽的田野就要在我面前。
Where weary eyes no more will weep.疲惫的眼睛将不再流泪,
I’m going home to see my father.我要回家去见我的父亲,
I’m going home. no more to roam.我将回到故乡,不再有更多的迷茫。
I am just going over Jordan.我只要越过约旦河
I am just going over home.我只要回到故乡。
I’ll soon be free from earthy trial.我很快就会自由从这粗俗的磨难中。
This form shall rest beneath the sun.这一切将定格在太阳底下
I’ll drop the cross of self-denial? 我将使十字架放下不会再否定自我,
back home with God.回家神与我同在。
I’m going home to see my savior.我要回家去见我的救主
I’m going home.no more to roam.我将回到故乡,不再有更多的流浪。
I am just going over Jordan.我只是要越过约旦河。
I am just going over home.我只要回到我的故乡。

这是个非常奇怪的悖论,如果你都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你为什么还是「归去」。不禁让人回到柏拉图的美诺悖论的议题,「我们不会追求我们不知道的;但如果我们知道他们,我们也就不追求了。」柏拉图的解答是「回忆」。我们忘却了自己,忘却了已经知道的所有知识,接受一个「常人」(海德格尔语)的命,学习一些和「自性」无关的生存技能。真正的探索之路恰是回归之路,观「自在」则照见本来的佛性。

耶稣对撒旦的描述,也让我们回归另一个问题。谁能知晓召唤我们的是恶魔还是上帝?如同《圣人莫德》(Saint Maude, 2019)里的莫德。某种程度上说,宗教问题即是一个自我探索的精神问题(我们回到了阿甘本对基督教「弥赛亚主义」的理解)。Daimon(或写作Daemon)来自于希腊文δαίμων,这是一个在西方文化史上非常复杂的词语。如果拿一个现代的词典来查,大部分给出释义是「邪神」,但同时他也具有陪伴在人身边的守护神的意思。据柏拉图的《申辩篇》来看,苏格拉底也是受了Daimon的诱惑;而苏格拉底则也对Daimon做了一个守护神一般的解读:

在以前的时候,那个和我相伴的精灵(daimon)的声音,总会不断出来反对——只要我想做不对的事,哪怕是小事。而刚才,你们看到,我这儿发生的,人们总以为,并且确实都相信,是最大的坏事。但是,从早晨离家开始,就没有这个神的信号反对,即使到了法庭这里,也没有,在我说话的过程中,也没有反对我要说的话。而我在别的场合说话时,它却不断在讲话的中途阻拦。现在,针对我做的这件事,它从来没有反对我的言行。pp. 140 (e5-40c) [[古希腊]柏拉图. 苏格拉底的申辩. [Apologia Socratis]. Translated by 吴飞. 西方传统:经典与解释. Edited by 刘小枫. 北京: 华夏出版社, 2017.]

克尔凯郭尔对苏格拉底的吹捧某种程度基于他的一种共性体验,他认为的宗教是属于个人而是教会的。莫德和Alexia的困惑都在于,内心的神祗似乎和公共犹太的弥赛亚之间是冲突的。德米安似乎也面临同样的困惑。

此时,回归父亲的真理世界令人感觉如释重负,我觉得这才是惟一的真善之举,是我应谋求的路途,然而即便如此,那个关于邪道和迷途的故事依然更显诱人,平心而论,失足者的受罚和回归有时甚至令人心生憾意。人们不会这样说,也不会如此去思考,然而它依然盘踞在人的心中,埋在情感的深处,是一种微妙的暗示和可能。在我的幻想中,魔鬼可能会在楼下的街面上,或藏头露尾,或以真面示人,或在年末的集市中,或在客栈中,但魔鬼永远不会出现在我的家中。——黑塞,《德米安》

Alexia一切的错误的根源来自于忤逆自己的父亲,在车上解开安全带,这才是原罪,如同偷食智慧树上的果子(敢于尝试的总是女性)。《圣人莫德》则通过援引William Blake来获得了另一个对黑白两个世界的理解。William Blake的著名诗集《经验之歌》(翻译为《体验之歌》更为稳妥,因为更接近于灵智的含义)和《天真之歌》就是对黑白两面世界的双重诠释。几乎每一个诗篇,都可以在另一篇中找到对立的一首。似乎这告诉我们潜藏在白日之下的黑暗体验。也召回我们对卡巴拉教派里先于智慧树的生命树的记忆。

草地上听到孩子们的声音
山坡上也听到他们的笑声,
我的心在胸中感到宁静
四周的一切万籁无声。

回家吧,孩子们,夕阳已西下
夜晚的露珠滴滴点点
走吧,别玩啦,我们回去吧,
等到清晨又将出现在天边。

不,还让我们玩吧,天可还亮,
我们还不想睡觉,
而且在天上小鸟还在飞翔,
山上到处羊群在跑。

好吧,好吧,玩到太阳不见了,
那就该回家上床
小家伙们又跳又叫又笑,
满山激起了回响。
—— William Blake, 《天真之歌- 保姆之歌》

草地上听到孩子们的声音,
山谷里也听到他们的细语轻声:
我年轻时的时日在我心上鲜明升起,
这时我的脸色苍白又发青。

那么回家吧,我的孩子们,日落了,
夜晚的露水将要出现,
你们的春天和白昼全浪费于玩耍,
你们的冬天和夜晚却是装假与欺骗。
—— William Blake, 《经验之歌 - 保姆之歌》

莫德对于神的理解带有某种异教色彩,她相信的是一个邪神吗?或许如同在福音书残篇《玛利亚福音》中玛利亚痛哭地对自己的辩护:「我的弟兄彼得,你在想什么?你认为我自己心里编造了这一切,或者我只是编了一个关于救世主的谎言?」(《玛利亚福音 - 10》) Daimon的双重性主题,也使得《女巫》(The VVitch: A New-England Folktale, 2015)中成了某种探索女性压迫的主题。站在阴影面的女性,正是男性要寻找的阿尼玛。一个脱域的、解放的、注重体验的主体。

教会的神成为某种阳光的权威的象征,但是它却和内在探索确是决然互斥的。我们能体验到克尔凯郭尔在这里的冲突(「他们」绝对不是基督徒,而「我」是),亦或是马丁路德对于基督教的全新诠释。尼采选择了另一个神——迪奥尼索斯——来重演这个故事。《酒神的伴侣》里面,正是酒神对忽视自己疯狂面(或者说另一个意义上荣格「阴影」的表述)的人的惩罚。我们该相信什么?我们不禁质问耶稣在旷野禁食40天所受的撒旦的试探是什么?这怕不是直接对撒旦的拒绝和胜利,而是真正地对自己内心阴影一面的理解。

Alexia在镜中形成了传统的宗教圣母画作,她在此时是真的面对自己吗?她孕育的是一个完整的自性,但如同荣格所描述的,我们只能如同阴阳一样绕着自性旋转,永远再靠近却永不靠近。某种程度上说,这个是自我层面的弥赛亚。德里达表述「没有弥撒亚主义的弥赛亚性」从另一侧面表达了这个真相,可遇不可求的终结旧世界的弥赛亚。我们却总要以没有到来的弥赛亚来质问现在的确定性,如同Alexia对性、暴力、爱的重新诠释。弥赛亚意味着重生,同样意味着终结和死亡。Alexia的生育则必然是现世身体的死亡,超越性和自性的最终实现。

走了这么远,我们能回到原来的地方吗?我们是要相信自己内心的Daimon,即使它说的和权威不一样吗?这不止在宗教层面是一个拷问,也是对我们如何认识世界、如何生活的拷问。如果我们心中拥有对世界的另一个答案,或者对人生的另一个答案,我们需要坚信自己,还是选择「他们」的理解。或许黑塞给了个不错的答案:

对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无论他的归宿是诗人还是疯子,是先知还是罪犯——这些其实和他无关,毫不重要。他的职责只是找到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他人的命运——然后在心中坚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所有其他的路都是不完整的,是人的逃避方式,是对大众理想的懦弱回归,是随波逐流,是对内心的恐惧。——黑塞,《德米安》

但同时,我们还要拷问,那个时代整个德国文化,包括荣格、黑塞在内,甚至是同样是弥赛亚主义的本雅明、对诗意本真生活追求的海德格尔、回到日常思考来的维特根斯坦,都有着同样的时代精神。他们不仅孕育了伟大的思想和积极求索告别旧时代的勇气;同时也是同样地孕育出下面几十年笼罩欧洲的法西斯主义。即使daimon是恶魔,我们还要义无反顾吗?